珀尔

He suffers what I sing of.

海的女儿③

11
       小男孩是哭着醒来的,他像他的母亲一样渴望命运女神的垂怜,可命运女神总是将橄榄枝递给陆地上的人们。

    他想起琼斯先生赐予他的名字:bubble。在一个暖和得出奇的下午,小男孩获得了这个名字。

      琼斯和他的朋友们在渔船的一头吃烤鱼干,年纪最小的渔夫悄悄地坐到他身旁,“您的女儿真可爱,她叫什么名字?”

      “他叫'bubble'(泡泡)” 没有任何迟疑,这个名字脱口而出,而且朗朗上口,小男孩在琼斯先生心里就像一个漂亮的小泡泡,自由自在地蹦来跳去,“我很爱他。”

     “琼斯的意思是,你当他女婿是没指望喽!”另一个伙夫笑着叫走了小渔夫,“我倒有个女儿,伙计,你看我这个亲家如何?”

       太阳偏移,琼斯眯起橄榄叶般翠绿的眼睛:原来我的小男孩在几天之内就俘获了大家的芳心啊。他觉得心情大好,对突然冠上的“岳父”“丈人”的头衔感到自豪,和一小点儿不爽。

       晚风吹进纱帐,小男孩记得他在琼斯先生的低吟里睡去,又在琼斯先生的怀抱里醒来。

       “小bubble,睡醒啦?我们吃晚饭吧,bubble,这是你的名字,原谅我之前没有给你取名,那时候我可想不出bubble这么好的名字,bubble,bubble,我的小泡泡,我真幸运……”

       小男孩也跟着琼斯先生开心地笑了起来。等他学习到bubble这个单词时,小男孩往钢笔里灌了最好看的墨水,用苹果绿把深蓝色的bubble圈了起来,特意跑到琼斯先生面前给他看看。

      那时的琼斯先生会温柔地圈住小家伙,一遍一遍地念着“bubble”,仿佛他只是他的小泡泡。

       很久很久以后,久到十岁的夏末,小男孩才把自己的名字主动介绍给其他人。虽然名字是为了让别人叫的,但是,小男孩把bubble这个名字小心收好:

       这是琼斯先生给我的第一份礼物。

       可琼斯先生已经把bubble忘记了。

       少年在日记里添上一句。

12
       神甫夫妇头一次敲响了琼斯家的门,告诉他那位贵族抵达码头的消息,以及这位贵族要把他的小男孩带走的噩耗――不,应该是好消息,是吧?

       开门的是琼斯,在邻居家逃避了三天之后,琼斯回到了他的小男孩身边,一个咸咸的拥抱昭示着他们原谅了彼此。

      但他们没有互相救赎。

      小男孩像往常一样,可他不再热切地询问琼斯先生有关爱的话题,他不再恳求爱与关注,他的灵魂不再向琼斯完整的展露。小男孩长大了,他成了少年。
    
      是小男孩不顾一切地向琼斯先生示爱,是小男孩悲痛欲绝想要像他的母亲一样坠入深海,是……是少年主动向贵族提出了去伦敦旅行的恳求,是少年对琼斯的赎罪置若罔闻,是少年失去了爱。
 
      少年在日记本上,总结发生在他身上的一系列情节,他想到王尔德的《夜莺与玫瑰》,它写道:

          He suffers what I sing of.
      他为爱饱受折磨,我却为爱而歌。

      玫瑰色的笔迹使他想起他的嘴唇,他烦躁地合上日记本,句号压出一朵玫瑰,提起行李离开了,离开他居住了十五年的巢窠。

       现在故事接近尾声。
     
13
       乱作一团的码头上,神甫夫人一眼就看出了琼斯心里烈火熊熊,他紧皱的眉头,他绷紧的嘴角,他眼中强烈的不舍――他的眼神几乎要把他的孩子强留下来。

      少年快步向他走来,他那富有青春活力的小嘴还吻了他一下,像小男孩拉着琼斯先生的手指在海底触碰到的珊瑚,但这是柔情蜜意的一吻,还是儿子亲吻父亲表达敬意的一吻,还是离别的一吻呢?他还爱着他吗?

     “如果亲爱的小bubble离开了,琼斯就得娶他邻居家的女儿――天呐,不对,她已经与一个外乡人在我的丈夫面前宣誓结婚,那可怜的琼斯就只能娶那位多病的寡妇了,明明是琼斯的善意救了她的女儿(咚――咚――咚――)丧钟?我的上帝,这可不很吉利!
       我必须要将昨夜梦境讲给他们听!”

      神甫夫人拉住正欲离开的少年,把他和琼斯一齐拉到身边。神甫则负责与那位贵族交谈。

    “亲爱的bubble,原谅我上次又将你错认成娇俏姑娘,你有否听过人鱼公主的童话?”
   “这没有关系,我当然听过。”
   “哦,琼斯,我看见了什么?看见一个人,看上去就像浑身浸入爱河,受尽青春的所有折磨!”
    “夫人,也许是我近来无法安眠,身体欠佳,多谢您的关怀。”
    “您还好吗,琼斯先生?”(格外小声)
    “如果人鱼公主得不到真爱之吻,或是所爱之人爱上他人,她就顷刻变为泡沫,甚至连一座坟墓也不留给她心爱的人!”
     “所以呢?人鱼总是得不到凡人忠贞的爱情。”(黯然)
    “夫人,有什么能为您效劳?bubble,如果你是人鱼,那么你已得到我全部的爱。”
     “这种时刻就无需繁文缛节,让我这个上帝仆人的妻子主持神圣的仪式,两个年轻人,如果你们彼此相爱……”
      “我不再年轻了,但我的确爱他,可他不一定仍然爱我。”
       “您一直很年轻――我爱您,让我们听完神圣的祷词吧,就当作是离别的乐曲。”
      “请向对方献上最纯洁的一吻。”
     (两人不知所措)
      “再次请求二位的原谅。我昨夜梦见我们可怜的小bubble登上轮船,遇上风暴与雷电,轮船左摇右晃;岸上的琼斯揭开新娘的面罩,漫天飘雪,新娘的嘴唇在夕阳下金光闪闪,项链上最饱满的珍珠来自于一枚特殊的蚌。当琼斯亲吻新娘之际,小bubble的身体化为一捧泡沫,从船舱地上的木板缝隙间流入大海;那洋流送来了小bubble时,也将一粒沙送入了那枚蚌,出生与死亡相互追逐……琼斯先生只剩下一束干枯的珊瑚与海葵,中间插着一支凋零的桔梗,去千万次缅怀遭遇海难的小bubble。”
      “是我的母亲告诉您的吗?”
      “我的bubble,你的母亲是一位预言师吗?如果事情真要这么发展,我定要将小人鱼丢弃的匕首插入自己的胸膛,用滚烫的血恢复她美丽的鱼尾。”
      “我的母亲,她是安徒生的女儿,诞生于一抹幽深的蓝,不知为何我从书中的海洋流入了北海(丹麦西部邻海),也许读者的泪水将bubble一词晕染……那柄匕首应该没有和我同行。”
     “那么,你会变成泡沫吗?”
    “会的,琼斯先生,对不起,我会的。”
    “那bubble愿意接受琼斯的吻吗?”
    “琼斯先生只是害怕我变成泡沫,没关系的,我或许能够得到布拉奇,那位贵族少年的垂青,没准我能够得到他的爱情!”
     “不,那我不准你离开了,夫人,请为我们主持婚礼。当你走向他时,我的bubble,嫉妒的热浪使我窒息。”
  “琼斯先生,我爱您更甚与爱我的爸爸和妈妈,像我的母亲倾心那位人类王子一样……唔……”
     “我同样爱你。”
      
     骄阳送来温暖的和风化解坚冰,平息拍向岸边的惊涛骇浪,沙砾像碎了一地的水晶。少年从海中出来,走向那个人类――他风华正茂,头戴贝壳与海草编织成的桂冠,双脚被海浪冲洗得无比洁白而光嫩。少年走向他的爱人。
      海洋之子归顺于海洋之神。
      清亮的绿环绕着澄澈的蓝。

    故事从此改写。
    于是小人鱼轻盈和明朗得像一个水泡,冒出水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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