珀尔

He suffers what I sing of.

海的女儿


为我所有的读者们献礼

(渔夫绿与泡沫蓝)
(后记是简短的演员绿与演员蓝)

1
     这个柔软、美丽又脆弱的小家伙来得突然。

      月光下,年轻的捕鱼人在堤坝下的沙滩上捡拾大海遗忘的宝物,在上世纪的漂流瓶、因盐分而锈蚀得不知原貌的匕首和戒指、不再通行的金币和碎玻璃间,躺着一个小猫一样呜咽的婴孩,显得那么无助而可怜。仿佛是海浪冲上岸去向栏杆求吻不成,不甘地退去后留下的泡沫化成的。一个男孩。

      善良的渔夫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小心翼翼抱起沙里的孩子向本地的神甫家走去。神甫是刚刚成年的渔夫除了基督外最崇敬的人,他一定有办法的。

      “请开开门!伟大的主,我有急事!”

       开门的是神甫的新婚妻子,借着蜡烛黄澄澄的光,她满怀歉意地向渔夫说明丈夫不在家中,又仔细瞧了瞧他怀里哭得令人心疼的小宝宝,“真为她难过,上帝保佑她。”

    “夫人……”渔夫本想打断她的话,却觉得这十分不礼貌,于是把剩下的话吞回腹中。

     “你可以喂她一些鱼肉羹,记得把刺去干净。哦,可怜的孩子,六月的晚风对你来说也太过寒冷了,快回家吧!明早我会让侍女给你送来新鲜的牛奶。” 塔楼的钟敲了第十二下,神甫的妻子急忙结束了对话,掩上沉重的房门。

     “谢谢您,夫人!”渔夫搂紧些宝宝,往家的方向跑去。他没有拥抱过女人,他的心上人总是朝着他摇头,露出一副多情而愁苦的模样,仿佛他的脸上刻着谬论或悖论什么的。但是,此时他用的力气是最小的,抱的方式也是最温柔的。

       他抱的可是个柔软的婴儿!天呐,真不可思议。难怪富人们有了娃娃总是眉开眼笑,给他与伙伴加一个月的工钱。
 
     六月的夜晚突然就凉快起来了,小家伙在颠簸中睁开了眼睛,睫毛上挂着露水,星星趁机藏进露水里。

2
    “嘿,小家伙,你好,我叫琼斯,这是今天新打上来的鳕鱼,挪威总是给人带来惊喜――对了,你是个男孩子,神甫的夫人刚刚认错了,不能怪她,天实在太黑了。你睡着了吗?那我就不打扰你了,睡吧,好孩子。”

      琼斯把小男孩放在自己狭小的床上,用破帆布做一个襁褓,又琢磨起鱼肉羹是什么东西,他从未听过这名字。最后决定用刀柄生锈的刀把鳕鱼肉切成小片,一根一根地挑出刺来,蒸熟以后雪白雪白的,就像浪花。

      婴儿的喉咙是娇嫩的,琼斯知道,上次邻居的妻子给几个月大的孩子喂了干草,没办法的事,只有干草可以吃了,贫穷夺走了最后一碗燕麦和皮肤紫黑的孩子。他绝不能让自己的小男孩吃干草,或者是其他太过粗糙的东西。

       想到这里,琼斯有些害怕,走到床边,以一种笨拙的手法让小男孩醒了过来。小男孩呜呜地哭起来,琼斯不知所措,只好轻轻地唱起渔民间流传的歌谣,这支歌谣是大海的,所有的渔民最终也属于这蓝色的摇篮。琼斯对大海抱着敬畏之心。
 
     小男孩的哭声渐渐平静下来了,睁着大眼睛看着琼斯。琼斯看见他的脸除了因哭泣而略显苍白以外,散发着恬静的珍珠的光泽,心里终于踏实下来,用不算大的手掌抚摸着小男孩的肚子。

     琼斯选了一柄最干净的勺子给小男孩喂食。清蒸的鳕鱼香喷喷的,看上去也软绵绵的,很适合给小孩吃。琼斯一勺一勺地喂,小男孩一小口一小口地嘬,像只小鱼。因为嘴巴里没有几颗牙齿,所以嚼碎再吞咽的过程被拉得很长很长。

     琼斯一点儿也不急,耐心地等着小男孩吃完一勺的鳕鱼羹。每隔一段时间,就到门口的柴火堆上热一热凉掉的鳕鱼羹。

     仿佛这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以小男孩眨一眨眼为单位时间,每分每秒都填满了蜜糖。

    夏季的萤火虫萦绕在窗户旁,它们飞着,它们低语,它们向孩子、真理与星星献礼。

3
      小男孩像个贫穷人家的孩子那样长大了,除了过分美丽的外表和少女般纤细的身躯。琼斯觉得后者不过是营养不良的后果,让小男孩再和他出海打几天鱼就可以改变。而在船上他只准他递渔网。

    “水晶比起你的眼睛,也显得浑浊无比。”剧院的演员唱道。

       琼斯也真正从青少年步入成年,身上覆上一层薄薄的肌肉,手指与脚趾变得长而灵活,又因为长期浸在水中而微微发皱。总而言之,琼斯由单薄木讷的竹竿儿,成为了阳光开朗的俊小伙。

      其实琼斯一开始也没有意识到,直到某天清晨他发现自己不得不每天都剃胡子才能不吓到孩子,直到昔日的心上人不再用“他太青涩”的理由推脱他的求爱,而是脸红着打开折扇,允许他吻自己蕾丝手套下的手背,直到邻居去世,他终于能够以男人的身份安慰邻居的遗孀。

     “我失去了我的儿子,又失去了我的丈夫,我的女儿在病榻上缠绵。”她哭泣起来,隔着泪水,凝望琼斯还未被贫穷打垮的面容,追忆丈夫生时的风姿。

      琼斯突然想起母亲,却只想起灰尘、咳嗽与疾病,繁琐的衣裙和昏倒。他深吸一口气,轻拍这位寡妇单薄的肩膀。命运的折磨已经令她形如枯槁了。

    “您……愿意娶我吗?或者我的女儿?”这位寡妇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攥紧琼斯的衣角,眼中是孱弱的光亮。
      
     “这、这太过草率了,夫人,也许等您的女儿成年之后再议比较合适。”琼斯窘迫又惊讶。
 
      得到年轻小伙委婉的拒绝后,她的手指一僵,松开了他的衣角,颤巍巍地转身,收拾丈夫的遗物去了。

      琼斯松了一口气,偏过头看见偷偷跟来的小男孩,正乖巧地坐在他脚边的空地上――他还没有领略过死亡的恐怖呢,所以并不害怕。

    “我失去了我的母亲,也许也失去了我从未谋面的父亲,我多么悲伤啊!”小男孩突然开口打破沉寂,学着演员们,学着寡妇,希望得到一个同情的抱抱,或者让琼斯先生不那么难过就好。

       琼斯叹了一口气,又忍俊不禁,抱起小男孩,让他坐在自己的大腿上,还蹭了蹭小男孩的鼻子。决定下次要和小男孩一起去剧院看戏。

   “可我们拥有彼此啊,我们多么幸运。”

    月光白白的,琼斯的亲吻带走了小男孩勉强挤出的几滴泪珠,他想着小男孩今天又和海星玩捉迷藏,和海马赛跑,穿梭在海草里,他就是大海最疼爱的孩子,玫瑰色的双唇弯成爱的弧度。

4
      神甫的夫人在一个下午见到了小男孩,距上次仓促的一面已有十四年。琼斯每次祷告都向神甫夫人解释一遍是男孩而不是女孩的事实。日历翻过,她褪去了少女时的无邪,换上了妇人的面纱,不过眼神还是一样的……

      “哦,多么楚楚动人的美人――”

       小男孩表示自己刚和龙虾讲清楚游戏规则,就被琼斯先生从水里“捞”出来带到神甫夫人面前,浑身湿淋淋的,发上说不定还有跌落水中的叶子。

     “她有否婚配?我认识一位翩翩有礼的贵族少年,来自伦敦的名门望族。她就像欧登塞城的明珠,夏天里最娇美的花蕾――”
      
      “如果过早的盛放,那么不等寒冬,就早早地凋谢。”小男孩躲到琼斯先生身后,气鼓鼓地回答道。他知道这并不是简单的聚会,而是决定他最终归属的讨论会。他的确应该找一位少女成婚,可他不愿意。他想留在琼斯先生身边,为什么不可以呢?

    “夫人,您……也许您可以邀请那位绅士来到丹麦做客?”琼斯想着可以通过那位绅士让小男孩接触到适龄的女子,虽然他舍不得与小男孩分离。
     
    “啊,好的,好的。”神甫夫人连声应下,生怕犹豫的琼斯改变了注意。

     琼斯牵着小男孩的手走出了神甫家的花园。盛夏时节,花朵芬芳,蝴蝶在琼斯肩上停留,小男孩的目光追随着翻飞的翅膀,最终落在如树般浓绿的琼斯先生的眼睛上。

――――――

     为什么琼斯急着让小男孩成婚呢?
     让我们用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回答:
From fairest creatures we desire increase, 天生之尤物应多多繁衍,
That rhereby beautu' s rose might never die. 以使美丽的玫瑰永不凋残。
       收养小男孩的经历,或者小男孩本身,对于琼斯来说就像一场梦,飘渺如雾,曼妙如烟。琼斯想确定小男孩是真实存在的,也想让小男孩幸福快乐的生活下去,所以急急忙忙地为他寻找终生的伴侣。

5
      小男孩喜欢莫扎特,自由和爱是他的灵魂。就像莫扎特一样,一辈子都渴望得到别人的爱,哪怕他变成一只不可语冰的夏虫,哪怕他是朝生暮死的蜉蝣。

      在他小的时候,他经常急不可耐地问别人“你喜欢我吗?”

      如果碰到一个爱开玩笑的大人,比如琼斯的船长朋友,回他一句“不”,他马上就会哭得稀里哗啦!他是那样的单纯和善良。

      等他长大些,仍然保留着这个习惯,只是“别人”的范围缩小为琼斯先生一个人。

      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夜晚入睡前最后一件事,就是问琼斯先生:

     “您还喜欢我吗?”
     “当然,我爱你,我的孩子。”

     琼斯爱小男孩,小男孩是琼斯心中最柔软的一角。哪怕小男孩是公主的私生子甚至是海王的后裔,又怎样呢?

      当琼斯揉着怀中小家伙一头蓬松的短卷毛时,小家伙抬起头露出一双蓝莹莹的眼睛,全身湿漉漉的沾着海盐的味道,琼斯的心都要融化了。

      可小男孩是泡沫,海的女儿残存的魂魄。他无法享受爱的欢欣,只有转瞬即逝的爱的忧愁与苦涩――

      今天,从神甫家回来的一天,琼斯先生的回答多了一句:“可这不是恋人间的爱情,如果你有心仪的女孩,你就会有完全不同的体会了。”

      十四岁的小男孩透过屋顶未修补的洞,看见几颗星星划出轨道,像火柴棒擦过,留下一道道炫目的金光,这样灿烂的消逝,是否比得上平庸的生存?

      他彻夜未眠。泡沫是不能做梦的。

6
      小男孩其实尝过爱情的酸甜,在他十岁的时候。

      邻居家的小女儿终于挣脱了病床,出落成一朵过分瘦弱的淡粉色百合。死神似乎娶走了太多还未开放便凋零的鲜花,于是放弃了对她的追求。

     琼斯常常为邻居家的寡妇与她女儿送上处理好的鱼肉。在回来的路上总能遇到报童递给他来自不同小姐的情书,也有扮成报童的小姐本人,干净的面庞上细小的绒毛,下巴上粘的棕黄胡子和用胶刷出胡尖的假短髭之间的两瓣嘴唇显得分外粉嫩――可惜年轻的渔夫在家中天天面对纯美的造物,想着如何逗小天使开心,令小精灵不伤心难过,早就对她们的美丽免疫了。

       邻居家的小女儿常常奉母亲之命为琼斯送来新采的蔷薇、桔梗花或薰衣草。有时琼斯先生不在家,小男孩就会取下窗框上的篮子,顺便和小女孩说上几句。

      “为什么要送花呢?”
      “因为母亲让我送来感谢琼斯先生。”
      “哇,琼斯先生又做了什么好事吗?”
      “是的,他救了我。”
      “琼斯先生原来是个医生吗?”
      “不,他是个神。”
      “我也这么觉得,你觉得他是哪个神呢?音乐诗歌之神布拉奇吗?琼斯先生唱歌可好听啦。”
       “不,是耶稣!而我是拉撒路……还有,你唱歌也很好听!母亲在呼唤我的名字了,明天见!”
      “耶稣吗?我唱歌只因我母亲的姐姐们怀念往日时光――谢谢你的夸奖!”

     “今天的你为什么来送花呢?琼斯先生去礼拜了,回来我和他要去剧院。”
     “小琼斯,母亲说这花是给琼斯先生的。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带你一起去采。”
      “我不叫小琼斯,琼斯先生叫我bubble,因为我在学习英文之前只会发出气泡般的音节。能和你一起去采花吗?我真高兴。”
     “走吧,琼斯先生的小跟班,我会告诉你每种花的花语。”
       “让我留张字条!”

     “桔梗花是无望而无悔的爱,也是永恒的爱。这样的话,母亲不能再给琼斯先生送桔梗了。”
     “蔷薇呢?为什么不能送?”
     “温柔的爱与思念。我不能告诉你。蔷薇花最像我母亲年轻的时候。”
     “你的母亲温柔得像在为琼斯先生守寡,哦,对不起。薰衣草?”
     “'我等待你的爱情'。没关系,我代替主原谅你的无礼。”
     “我能送你一朵百合吗?百合的花语是什么?”
   “最好还是不要了,百合是'家庭圆满'。”
       小男孩不答话了,他仰头瞧着比他高一些的女孩,阳光被草编的帽沿分得细碎。她脚边的石头松动了一下,她往后跌去,小男孩赶紧握住她的手,亚麻色的秀发松开,披落双肩,她的帽子却跌下山崖。他们看清了彼此稚嫩的面容,她呼吸一窒,慌忙地拍拍自己的胸口,仓促地点了点头。

   “明天,还能一起采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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